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数万大军宛如大漠中的黑沙, 覆盖在这片土地上，包围着长安城, 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前去, 将其一口吞噬。
营地里那一面面绣着“周”字的大旗，在血色残阳下滚滚翻飞, 彰显着士气威猛背后的残酷。
云依斐看着眼前的一切，恍然又回到了前世，那日日夜宿黑山听风眠的日子。
唐义璋亦见到了大军, 三人一同下马，唐义璋对云依斐道：“我就送你到这儿了。我尽快赶回长安，去面见爹, 如果我说服了爹, 我会给你传信。”
“那如果说服不了呢？”云依斐急忙问道，她的目光不断的在唐义璋逡巡, 一刻也不敢离开。
唐义璋对她展颜一笑, 伸手摸摸她的发髻，对她道：“如果说服不了, 我会再想办法。更何况, 我去见我爹, 怎么会有事呢, 你放心……”
“是……”云依斐亦干涩的笑笑，对啊, 他是去见自己父亲, 又怎么会有事？可为何她的心里, 会有这么强烈的不安感？
唐义璋转而看向李副将：“还请李副将代为照顾夫人，将她安全送到侯爷身边。”
说罢，唐义璋的目光复又落在云依斐面上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，好似藏着一本厚厚的书，里面满满都是想要对她说的话，那么的无尽，用尽一生都讲不完的话。
唐义璋微一垂眸，终是收回目光，转身跨马而上，手中长鞭落在马身上，朝着远方的长安飞驰而去。
血色残阳下，他纵马而去的背影，卷着马蹄扬起的风沙，渐渐远去。那道被落日拉得无限长的影子，在云依斐心里渐渐深刻，像用刀留下的痕迹，刺痛而又清晰。
唐义璋一路快马加鞭，终于深夜三更十分来到长安城下。
饶是如此深夜，依旧有极多的兵将驻守在城门处，井然有序的巡逻，城门上照明的火盆烧得旺盛，让这往日里一派安宁繁华的长安城显得是那般萧杀肃穆。
守城的将士看到城门下深夜来人，当即怒喝发问：“城外何人？”
唐义璋拉着手中缰绳，马儿不安的来回走动：“在下唐义璋，唐靖之子。”
但见城楼上的低语交谈几句，不多时，城门打开一道缝隙，走出一个人来，那人上前，借着火光细细看了看唐义璋的面容，确认是往日名满长安的小三郎，忽而一笑，给唐义璋行个礼，说道：“原来是丞相之子，方才怠慢了。”
说罢，转身超城门内的士兵大声喊道：“放公子进城。”
城门这才全然打开，唐义璋瞥了一眼那名将士，再度纵马，直往唐府而去。
来到唐府门前，唐义璋跳下马，上前扣门，小厮打开门，看清唐义璋面容的刹那，眼里流出丝丝惊讶，随即便是复杂的注目，但又不敢多说什么，紧着便放了唐义璋进去。
“爹呢？”唐义璋问道。
“老爷吃过晚饭便进了书房，一直没出来。”小厮小心翼翼地回道。
唐义璋没再多说什么，疾步往书房而去。
果然，拐进院中的月洞门，便见书房灯火通明，也是，如今爹要谋权篡位，正是日理万机的时候，又怎么会那么早休息。
唐义璋走上前，没有扣门，直接推门而入。
屋内的唐靖听到开门声，便抬起了头，待唐义璋进来时，父子俩正好四目相对。
唐靖微愣片刻，半晌后，放下手中毛病，长叹道：“看来，那群废物，没能拦住云从愿派去杜陵的人。”
若说在此之前，唐义璋心里还抱着那么一丝丝幻想，那么唐靖这直截了当的承认，便是连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都戳得粉碎。
“爹……”唐义璋缓步走上前，将心中压了许久的疑惑，一口气问了出来：“为什么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？我们好不容易扳倒钟相，好不容易削掉相权，眼看着太子就要登基，要看着我大周将要更加繁荣强盛，你为什么要……毁掉这一切？”
“我们走到今日，这一点一滴，一桩一件，都有您亲自参与，如今的局面，又何尝不是您忍辱负重换来的心血？你如何忍心毁掉？又如何忍心看着大周陷入战乱，百姓流离失所？”
唐义璋字字清晰，句句顿挫，他每问出的一个字，都是心底深处的拷问，问得他酸涩不已，眼中不禁蕴上一片热泪。
看着眼前父亲熟悉又略显疲惫的神态，唐义璋脑海中忽地出现从前的种种。
从小到大，父亲教他习武，教他读书，教他做一个为国为民心怀大义的人，这些画面比往日更加清晰的在唐义璋脑海中回放。
他唐义璋走到今天，无论是曾经努力参加武举，还是后来帮着太子扳倒钟相和越王，他能够从一个无知无觉的富家公子，长成一个心中有抱负的男子，这一切，都是因为，他的父亲，就是这样一个聪慧且又正直的人。
唐义璋的心愈发的痛，他不禁缓了语气，对唐靖道：“六岁那年，严冬酷寒，我不愿早起练武，爹你来我房里，对我说，生而为人，这一生中能否建功立业并不要紧，要紧的是，要做一个善良且有担当的人。我问你什么是担当，你告诉我，人在这世上会有很多身份，别人的丈夫，别人的父亲，别人的臣子，别人的朋友，而这诸多身份中，不见得每一样都是你愿意去做的，但是为了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，你要咬紧牙关，去很好的完成那些你不愿做的事，这就是担当。你还说，我是你的儿子，日后注定要步入朝堂，如今早起练武，就是我该有的担当。从那以后，我再没有懒怠过。”
“还有我十二岁那年……”唐义璋愈发哽咽，他眉心深蹙，极力忍下心中的悲痛，接着道：“你一直在朝堂举步维艰，前一日你告诉我，这次的事做完，有望在陛下面前立功，或许能迁升，可第二日，你所做的一切，功劳又被钟相的人抢了去。我气不过，问你为什么要忍，你武艺那么好，为什么不干脆杀了那些人，然后我们一家人离开长安。你那日对我说，钟相野心勃勃，哪怕你人微言轻，你也一定要尽自己所能，扶持一位真正贤能的皇子上位。我问你为什么要委屈自己，你说这不是委屈，是为了大周不被蚕食，百姓不受荼毒。你说你是官，官就要以民为天，要为百姓谋福祉，自己受些委屈不算什么。也就是从那日起，我的心里才有家国的概念，我才明白，身为你的儿子，身为襄王身边的亲信，我身来便背负着为家为国的使命。寻常人家的少年，须担心家中生计，我衣食无忧，那么我该放在心上的，无非就是像你一样——大周的繁荣安定，百姓的安居乐业。”
“你是我的榜样，是我一生的信仰，因为你的教导，我在这个世上找到了属于我的位置，找到了一生都想要坚持的理想。为什么在我坚定不移的按照你教我的一切去做的时候，你要击碎我的梦想，击碎我心中的信仰？为什么你会成为我们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？为什么你会变成我们父子的敌人？为什么你会变成下一个钟相？”
句句质问几近嘶候，唐义璋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，泪与心血齐下。压抑在他心间几日撕裂般的折磨，终在父亲面前释放的一干二净。
“义璋……”面对儿子的拷问，唐靖几乎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睛，他的面色愈发疲惫，身心仿佛累到了极点。
唐靖缓缓起身，踱步到窗前，窗外夜色凉如水，耳畔只能听见身后儿子抑制不住的悲泣，在他的心里扎下一根根尖锐的刺。他深吸一口气，反问道：
“现在这样不好吗？钟相虽没有成功，但他却留下了一条很好的路。爹知道，爹让你失望了，但是等过些年，你会感谢我，你就会理解爹今日的选择。”
“当初我入狱，钟相前来狱中探望，意图离间我和太子，但我自来清楚钟相是什么样的人，也很明白，像太子这样的人，不会如钟相所说弃我于不顾。哪怕我在狱中生不如死的时候，我也从来没有信过钟相，也没有怀疑过太子。”
唐义璋静静听着唐靖所言，面上不由露出疑惑。
唐靖苦涩的笑笑，说道：“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，你想问我，既然知道是钟相的阴谋，既然清楚太子的为人，今时今日却又为何要干这大逆不道之事。”
“在狱中的那段时间，我想了很多很多。我一直以来，心中只念着忠臣良将，只想好好扶持一位皇子，我始终依附于人。义璋，你想想看，如今是钟相输了，假如这场博弈中赢得是钟相，那作为曾经依附于太子的你我，该何去何从？就算扶持太子登基，但朝堂局势瞬息万变，你我父子，依旧是那宦海漂泊的浮萍！”
唐靖说着，手指虚空重重一点，眼内渐渐染上些戾气。他随即又长叹一口气，眸色逐渐恢复平常，接着对唐义璋道：“爹这半生，韬光养晦，忍辱负重，一切都是为了扶持太子。可如今，我忍够了，也想为自身，为你打算打算。”
一席话毕，唐义璋终于理解了自己的父亲，可他不赞同！人这一生总要经历很多坎坷挫折，但心里，始终都要有坚守的底线，不能更改的原则。
唐义璋心绪渐渐平复，他相信，他的爹，是个光明磊落的人，他坚持了半生，不会这么轻易的就放弃，他的心里，一定还记得当初渴望看到的画面。
唐义璋走到唐靖背后，晓之以理：“爹，倘若开战，大周的百姓，必然饱受战火摧残。无论你和太子谁赢，大周都会遭遇重创，境外戎狄必然来犯，等到那时，可还有我大周黎民的半块乐土？难道，爹你想看着你守护了半生大周四分五裂？国土被践踏，百姓被欺凌吗？爹，趁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发生，回头吧，我们到太子面前请罪，必能得太子宽宥。”
唐靖失笑摇头：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。现在回头，不是抄家便是问斩，横竖都是个结局凄凉，还会累得你一生抬不起头来，甚至于仕途无望，如爹一样满腔才华得不到施展。倒不如放手一搏，一旦成功，爹再也不必依附于人，而你日后，也不会再去经历爹经历过的一切。”
“爹知道你现在还不能理解，但你相信爹，再过些年，你会感谢爹今天所做的一切。”唐靖看向唐义璋，伸手按住他的肩头，冲着他慈爱的一笑。
“爹，你当真……不愿回头吗？”唐义璋怔怔的看着唐靖，目光空洞的好似什么都不剩。